今年春节回老家过的年,因工作关系无法确定哪天能走,等到能走时,既买不到机票,也买不到高铁票,只好于腊月二十八一早自己开车,一家人从宁波出发,沿着甬金、沪昆高速开了11个多小时,天黑才到达长沙西面的老家—-宁乡田坪。
听父亲讲,当母亲听说我们要回家过年,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早早把阁楼打扫干净,叫当地最好的木匠打了一排衣橱,还一个劲地埋怨自己没有来得及找师傅做好油漆,生怕我们回家住不舒服。
想必去过重庆旅游的人都听导游讲过,重庆话里有个“打望”,大致意思是到街上看美女,老家话里也有一个词叫“望”,只是看的不光是美女,有盼的成份。腊月二十八当天刚吃过午饭,母亲就到村口的大枫树下去“望”了好几次,太阳还未落山就早早地做好了夜饭,但迟迟等不到我们的身影,只好回屋里又把菜一次一次地翻热,好让我们进屋后能一起吃上久违的家乡饭菜。
饭后母亲给每人泡了一杯茶,家乡泡茶用碗不用杯,不叫喝茶而是喝完茶汤后把茶叶也吃掉,叫吃茶。茶叶是黑色的,稍带一些白毫,采用清明前后的芽尖,在柴火灶上的大铁锅里烘炒到半干,再用一种用竹篾编织的“茶焙”摊铺,架在柴火灶上熏烤,不能用木柴,而是用门口大枫树上的枫果,用灶灰盖住只让起烟而不直接燃烧,直到茶叶熏烤到干透,用一个玻璃罐或塑料瓶装起来,吃上整整一年。
枫果大多在深秋和初冬才会自然掉落,儿时贪睡的我们兄妹几个,总是凌晨在温暖的被窝里被母亲叫起,“伢子妹子起床去捡枫球子(枫果)了”,我们兄妹十二分不情愿地起床后一边擦着眼屎,一边背个背篓来到村口的大枫树下捡上一篓头天晚上被秋风吹落的枫果,捡上四五次就够母亲熏烤一年的茶叶了。
村口的枫树前几年由林业部门贴上了古树保护标志,父亲和伯父说他们小时候看到的枫树就跟现在一般大小,四五个人合抱不过来,每年春天发出嫩芽,长成绿叶,秋天变红,越冷越艳,随着秋风飘落,年复一年地遵循着自己的四季轮回。
村里的父辈们都很自豪,宁乡人会喂猪,宁乡人会读书,喂猪卖钱供儿读书是当地的传统,也小有名气。自1979年恢复高考后,村子里前后考出了四、五十个大学生,如今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城市里,只有到了农历年前才又会看到这些晚辈们光光鲜鲜地开着各色轿车,从村口枫树下的水泥马路上回到村里,与长辈们过上一个热热闹闹的新年,但大都在老家住不了几天,就又从枫树下的水泥路走向各自生活的城市。村里的长辈们往往都要送自己的伢子妹子到村口的枫树下,一边叮嘱要多打电话、注意身体之类的话语,同时还在伢子妹子的行李中塞上一包“烟茶”。嘴里念叨着:明年如果不回来,我就给你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初到异乡工作生活的伢子妹子们如果水土不服,只要泡上一碗“烟茶”,热乎乎地喝下,立即就精神了。
我们一家是正月初五离开老家的,母亲也送我们到村口的枫树下,母亲拉着我女儿的手,眼角噙着泪水,说着一些体己的话,有点恋恋不舍。我的眼睛也湿润了,抬头看看那棵大枫树,它还是那么挺拔,那么虬劲,好像岁月的沧桑没有给它留下任何痕迹,却把年轮刻在母亲的脸上。我想,终有一天,母亲也会象她的母亲一样老去,沉睡在家乡的青山绿水间,再也听不到童年时我们因在田野里疯玩而忘了时间,母亲在天黑前到枫树下喊我们回家吃饭的略带责备的呼喊。也不会再有夏夜家家户户搬着竹凉床为在枫树下抢个位置乘凉而闹出的小小不愉快。
也许,老家的宁静与美好,城市的奋斗与辛酸,造就了我们这一代伢子妹子离家的乡愁。随着年龄的增长,乡愁也变得如此浓烈,甚至到有一天会无处安放,只有这一碗“烟茶”捎带着故乡的信息,让我们知道,村口那棵高大的枫树依然挺立。